丧门一关上庙门,外头随即下起大雨,雨水扬起地面的土尘,陆祈安又咳嗽起来。
他把友人安置在偏厅的躺椅,这时闭锁的庙门传来声响,“咚咚咚”,声音很沉,绝非人类肢体造成的叩门声。
早上来的是人们,晚间的访客应该是另一个世界的居民。这座庙祭拜管理夜城的城隍爷,所以丧门不会太意外。
“开——门!为——什——么不开门!”
外头抗议的语调显然与常人不同频。丧门看向代理庙主,陆祈安在躺椅上无力地挥着手,表示他大爷不见客。
陆大道士对鬼的耐性只有对人的一半,对神则是再打对折,尽人事却不听天命。
丧门无法,到门口婉言劝退,庙门却被硬生生地“敲开”,大片水气和阴风灌入内厅。
陆祈安哎呀一声,笑着说他忘了上法咒。
不过来客们没想到庙中借住着另一尊大神,开门一见镇守的丧门,全数被煞倒在地。
“下雨天,逐客天,再见吧,再见!”
“祈安,你就说你身体不适,别说话招鬼怨。”丧门纠正道,又遗憾地望向空庙埕。“今夜实在不行,麻烦大家另择时日。”
当他要合上大门,却见到外头走来一名撑黑伞、披着黑色头纱的女子,她套着黑手套的小手一挥,伏趴在地的众鬼齐声喊道:“慢——着!”
“丧门,快关!”陆祈安急急喊道。
女子看来娇弱,却身手敏捷,不一会儿便踩上台阶,玉手横在门板之间,反手扳住门板,就要强行入内。
“小姐,请问何事?”不得已,丧门只能以高挑精壮的肉身阻挡她前进。
她紧闭双唇,右手用力指向陆祈安,而陆祈安则当作没看到。
“小姐,你认识他吗?来见他是为了什么?”
不管丧门怎么问,装扮成未亡人的女子就是不应声,就在他猜想女子是不是喉咙有伤时,她却回头往雨中大喊:“还不过来!”
丧门没注意到外头还有人,因为那人的身影几乎被黑暗掩去,来者大概十四、五岁,整个人被淋得湿透,瑟缩着走来,样子非常可怜。
那孩子低着头,在庙埕和庙门之间的短短距离中,跌跌撞撞不下十来次。
女子拦着丧门,直到对方靠自己走来门口,才用力把人攒进庙内。
丧门拿来两条毛巾,女子毫不客气地一把接过,少年则低头如蚊鸣般地说了谢谢。
可能长期营养不良,少年瘦小得如截短的竹竿,要不是他穿着白底黑裤的初中制服,真不像是男孩子。
丧门询问女子:“吃过了吗?要不要喝点热茶?”
“丧门,毋须与她多言,她入道便咒誓此生守节如玉,不和污浊的男子对谈。”
“那这位⋯⋯弟弟呢?”丧门顿了下,因为想起陆家有个与少年差不多年纪的小弟。
“不用了⋯⋯我们⋯⋯很快就走⋯⋯”少年微声回应,身体颤抖两下,畏缩的嗓子突然换上另个声线:“鬼通事,你就别浪费气力,这幼崽迟早都会是我们的祭牲!”
女子扬手使劲拍打少年弯驼的背脊,他又发出另一种尖锐的笑声。
丧门想帮忙,却被陆祈安阻止,叫他别碰触少年的身子,因为那具瘦弱的躯体寄居着非常厉害的东西。
女子强硬地把少年往陆祈安拉去,少年凄厉地哭叫起来,变成老者的嗓音。丧门竖起寒毛,陆祈安仍然不为所动。
“遥遥姑娘。”
“混蛋,不要叫我的名字!”女子因陆祈安的一句话打破戒律,“你不救,他必死无疑!”
陆祈安看也不看少年,只道:“这事,陆某无能为力。”
少年爆出大笑,随即安静下来,又回到原本的怯弱嗓音:“婶婆,他说不要⋯⋯我们回去好了⋯⋯”
“回去?我已经试遍所有拔禳的法子,一点用也没有!那些妖魔迟早会吃垮你那点薄弱的魂魄!”
与女子激动的情绪对照,少年的反应始终微弱得很:“婶婆,没关系的⋯⋯”
“你说什么!”
“死掉也好,我爸妈也是这么想⋯⋯”少年低垂的眼中没有半分光采,尽是认命的绝望。
“那你又何必来求我收留?收养是办假的吗?”
“对不起⋯⋯我不知道自己病得这么严重⋯⋯我真的以为可以跟你一起重新生活⋯⋯”
女子气得打骂少年,把自己的唇角咬出血来。
咿呀一声,陆祈安走下藤编躺椅,从神座扯下一条红彩带,拈起香灰往彩带弹两下,来到少年面前。
“你叫什么?”
“我姓箕,绰号小鸡⋯⋯”少年嗫嚅回应。
陆祈安按住少年的耳畔,把彩带绕过他的双目,一圈两圈三圈。少年任由他动作,逐渐缓下颤抖。
“小鸡,抬头看,看见什么?”
“说出来,你也不会相信⋯⋯”
陆祈安抚着少年的后脑:“山峦无尽,永不沉落的夕日,没有黑夜,不见星月。”
他完全说中他眼中的景色,少年一震,然后温顺地点点头。
“遥遥。”
“闭嘴。”女子口气仍然冷淡,不过已经和善不少。只要他愿意插手,少年的小命算是挽回半条。
“拔禳无用,那不是妖魔鬼怪。你用阻鬼的方法治他,不会有效果。箕氏曾是上古的巫觋,他通感的灵物相当凶悍。”
“拜托你,他想做我的孩子,他求我救他,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逼死。”女子冷倔的面容泄露出一丝无助。
“祈安。”
陆祈安看向在这关键时刻帮腔的丧门,无奈松口:“纯粹保命的话⋯⋯”
女子二话不说,按下少年的双膝:“给我跪下,叩首!”
“婶婆?”少年双眼蒙着布巾,弄不清楚事态变化。
“在他反悔之前,快磕头!”
少年傻怔怔地照做,也不知道脑袋该敲几下,一次比一次叩得响,直到陆祈安开口叫他起身,悠悠地吩咐:“明天起,入夜后过来。”
少年闻言拉起缚眼的红彩带,郑重端视婶婆不远千里寻来的厉害师父,红烛照映出他的面容,原来是个相当年轻的男子,还有双漂亮的眼珠子。
“还不快跟陆先生道谢?”
女子对少年口气严厉,不带半点柔情,少年概括承受,还小步过去握住女子的手,轻声叫着“婶婆”,完全明白在场他最应该感谢的人是谁。
女子扔下一句:“交给你了。”转身就走,陆祈安请丧门送她一程。
在车上,因为女子唇瓣闭得像蚌壳,丧门只能找出纸笔和她沟通。
断断续续得知女子是中部著名的尪姨,专行鬼事,独门独派,没有入公会。
认识陆祈安他爸,他爸结婚后,认定世上再无好男人,就毅然守独。
少年是她远亲的孩子,今年夏天刚被离异的父母抛弃,不得已寄在她名下。
“你愿意付出心力,收养孤幼,真的好温柔。”
女子在纸上连写三个“住口”,丧门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。
过了一会儿,女子用娟秀的笔迹述说陆祈安父亲的往事。
那人把世间认定的异端揽到自家屋檐下,细心教养,不畏天惩、不求任何回报。
她会收留小鸡,也是受到他的言行感召——可以托六尺之孤、寄百里之命,真正君子风范。
丧门想起他们儿时,夜半他偶尔会听见陆祈安在枕边低低唤着父亲。
当他把疑似在梦中迷路的友伴摇醒后,陆祈安却笑着辩称丧门听错了;
他是天地无敌大道士,红尘三两下就看破光光,不可能因为思念爸爸而悲伤。
丧门信了友人的鬼话小半辈子,一直到陆祈安病后,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其实没有自夸的那么厉害,终究只是个与自己同年的男孩子。
“虽然我没见过他父亲,但祈安也是很温柔的人。他拒绝援助一定有他不得已的地方,但是到头来,他还是不忍心你和你的孩子受苦。”
女子幽然望着丧门,许久,才请他向陆祈安补上一句“谢谢”。